赤心巡天第六十四章 提心吊胆
世界有时候像一颗巨大的树,每一根枝丫,都岔向不同的人生。枯朽和发芽,毁灭和新生,都在同一颗树上,甚至同时发生。 一些强大的存在,就透过横枝交错的缝隙,眺望天空,并称之为——命运。 天下缉刑司总长欧阳颉,一步在天光,一步在天京。 身担如此要职,总辖诸方治安,在接下来势必席卷朝野的巨大变局里,他必然要有重大的承担。 所以在伯鲁和顾师义相继身死后,他就先一步回到了天京城,坐镇缉刑司总部。 偌大的天京城,大略可以分为外城和内城,其中内城又有一段核心区域,称为“皇城”。 三清玄都上帝宫,是皇城绝对的核心。围绕此宫铺开的各类宫殿群落,共同组成了大景皇宫。在此基础上,再加上各类宗亲宫所,勋贵府邸,所谓“天都百官”之居,就是大景皇城的构成。 出品必为经典的“天都典藏”,最初源头就是这些官老爷们的床头读物,老爷们即便读闲书,也不与泥腿子相同,须有自己的审美意趣。后来在此基础上成立的“天都书局”日进斗金,“天都典藏”风靡天下,却也是一件无心插柳的趣事。 恶名昭着的中央天牢,位置就在皇城之下。地上是人间天国,地下是人间地狱。 监察天下的镜世台,核心入口在天命观的先君殿,理所当然也在皇城中。 “缉天下之不法”的缉刑司,位在皇城西面,正好与东面的天命观相对。 故而这三个衙门,又被称为“皇城三司”,乃是景国要害部门。 倒是能够监察百官乃至于皇城三司的御史台,总台位在外城,独辟一地,远离天子。以示独立监察之权柄,不受任何人干预。 缉刑司总衙修建得十分堂皇,他们可不是以监察为主、行事相对隐秘的镜世台,更不是只能活动在暗夜的中央天牢,他们是行走在阳光下的执法力量,职能统御道属范围内所有缉刑部门。 衙外有“天闻鼓”一面,一击千里响,刑吏不至不停声。 堂前挂“法绳”一段,据说是太祖在三刑宫讨来,能为是非之断。 正衙供奉“缉刑铁鞭”一支,乃太祖当初亲授缉刑司所掌。 此鞭煞是方正,两边锻打出棘纹。正面四字为“无拘俗道”,反面四字是“不论王亲。”其威其力,可见一斑。 缉刑司是大衙门,吏员穿流如织,各自匆匆忙忙。 一路上不断有执司停下脚步行礼,欧阳颉目不斜视,迈开步子,在几个关键的地方转了转,便踏入缉刑正堂。 就靴子跨过正堂门槛的这个瞬间,他忽然有片刻的眩晕。身形一晃! 对于一位衍道真君来说,这是不可思议的。 “大人!” “大司首!您怎么了?” 四周执司如潮水般涌来。 “都站定!”欧阳颉五指一拢,已经一把握住了正衙所供奉的缉刑铁鞭,厉声高喝。 帝国正值关键时刻,今时今日他不敢轻忽,没有谁可以完全相信! 所有靠拢的执司都定在那里,警惕地盯着彼此,一个个紧张极了。若有一颗火星子落下来,顷刻便要炸开! 这段时间他们的压力已经太大,如果平日敬若神明的大司首欧阳颉再出点什么问题,这里至少有一半人要崩溃。 “正要看看你们有几个人能反应过来!”欧阳颉冷眸如电,扫过一圈:“反应还是太慢了,本座要是出了意外,,对方又想做什么呢? 一条曲折的路径。 一只“提心吊胆”的古怪飞虫…… 仵官王还有什么隐秘背景吗? 这一时有太多个问题,在欧阳颉脑海里翻转。 可他已来不及思考——只能留待稍后。 因为关于天京城,最重要的变化已经来临。他一步起身,拿住那根缉刑铁鞭,顺手带走了法绳! …… …… “不同人生如横枝般交错的天空,是支离破碎各种不规则的块状。” “因此我们眺看到的命运,总是不完整的。” “总有些横枝拦住的晦影,起先我们以为是飞鸟飞过人间。” 钱丑近来总会想起这段话。 同一个正午,顾师义在东海舍身求义、那只古怪飞虫还没来得及染上欧阳颉之身,大景天子姬凤洲在皇家园林受刺于一真……大景帝国荡邪统帅匡命,已陷入平等之围。 星月原上天光一转,命运棋盘生死几合。 赵子,钱丑,孙寅。 这样的三位护道人,实在无比吻合天马原上围杀殷孝恒的凶手形象。 甚至于他们的手段,甚至于他们的恨! 殷孝恒狼藉的尸体,铺陈在天马原,仿佛就是一篇对这三位平等国护道人的控诉书。 尸体上的血痕,一笔一划,都是他们的姓名。 但殷孝恒不是他们杀的。 不是他们不想这么做。 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他们一直在做这样的准备。 事实上他们正要这样做。 殷孝恒已经完成了真人阶段的积累,正在做绝巅的跃升。一旦登顶成功,他就是继应江鸿之后,又一位能引军发霸国之战的兵家宗师。 那时候再想杀他,除开霸国倾国之战,几乎再无可能。 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一刻。 但凡有一个机会出现在面前,他们绝对不会犹豫。 而机会出现在了天马原。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景国人把殷孝恒的死,归责于平等国,这大概也没有错。因为赵子钱丑孙寅他们,本来就准备这样做。 虽然道理不是这个道理,没有说杀人的想法能按杀人来论罪。但赵子他们更清楚——解释毫无意义。 平等国即便站出来宣称,也不会得到信任,只会暴露喉舌,造成更多无意义的成员伤亡。 顾师义会站出来说,真相不是如此,因为他的道在那里。 平等国自己反而沉默。 在沉默中杀戮,或者被杀戮。 三位护道人,站在三个方位。 正对着匡命的是孙寅,他是场上唯一戴面具的那个,戴着一张虎头面具。那只面具绝不凶悍,反而是憨态可掬的。但面具下显出来的眼睛,绝对有着百兽之王的残忍。 他静静地看着匡命。 匡命手长已然过膝,倒提铁槊,好像点落苍生。其上螺旋状的枪纹,不断冲击这个棋盘世界的道则。 他立身于天元,或者说这个棋盘世界,本身就是以他为中心展开。 他感到自己的力量,甚至于自己道躯的每一个部分,都被这个棋盘世界所针对。 看那棋盘的线,寒光凛凛,好似庖丁解牛的刀。看着它们,此身像要迎面而解。 这些人研究他很久了! 他几乎能想象到,在某些孤独的夜晚,有关于他的所有情报,被成堆地送到这些人面前,让他们反复琢磨,以求毫无余地的死亡。 “赵子,钱丑,孙寅。”匡命缓缓转动着身体,目光在三名护道人身上平等地巡过,叫着他们的名字,嘴角是残忍的冷意:“是不是少了一个谁?” “下过棋吗?” 他将铁槊挑起来,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,而又狠狠倒贯入地面:“还有一口气在,是提不了子的!” 槊尖杀入地面的瞬间,裂隙如闪电般蔓延,在棋盘世界肆无忌惮地生长。 就像闪电撕裂长空那样,匡命杀出来的裂隙,把纵横交错的棋线,切割得支离破碎! 但无论赵子,钱丑,又或者孙寅,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。 “嗯?” 匡命这时候看到,自己的道身之上,笼罩了一层黑光。 而赵子钱丑他们,身上笼罩着白光。 这个棋盘世界的敌我,就这样区分了。 赵子静静地站在那里,抬起纤长的两指,不知从何处,提起一颗白色的棋子—— “你是说……少了李卯吗?”她问。 也许这就是。 她的两指往上抬。 匡命入地数寸的铁槊,被一寸寸地逼出地面。 赵子将这颗棋子丢开。 匡命在棋盘世界所造成的裂隙,就像这颗棋子一样,被拿走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