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心巡天第八十八章 桑榆未晚
榆钱缀满了枝头,像一只只审视的眼睛。 “娘亲,我没事。” 临淄城的春末,已经有叽叽喳喳的嘈杂。未至的夏,先一步赶来了燥意。 鲍玄镜语带无奈,看着在他身上捏来捏去的苗玉枝:“又不是孩儿一个人被关禁闭,朝闻道天宫里那么些人呢!没见谁有事儿!” “这太虚幻境你可不能再去了。”苗玉枝抹着眼泪:“说关禁闭就关禁闭,一点都不安全!” 许是适应了孀居的生活,又或是因为宝贝儿子确实争气,她比前几年的状态要好了太多。如今云鬓牵钗,柳眉挂喜,很有几分晚春的熟情。就连掉泪,也是饱满的忧愁,流荡幸福的烦恼。 “这恰恰证明太虚幻境的安全。”鲍玄镜不以为然:“那景国是何等蛮横?若换了在其他地方,直接拿到狱中,先判后审,也不足为奇,你还能去哪里说理去?太虚幻境须不是他们说了算的地方,故还留得一些体面。” “那也不能比坏呀!”苗玉枝愤愤道:“咱们可没吃过这种亏。你就在临淄待着,景国人还能伸手过来拿你不成?大罗山掌教过来拿人,都被军神拦下了!” 她不似前些年那样,对襁褓里的婴儿言听计从,如同行尸走肉。现在还会反驳甚至呵斥鲍玄镜,真正地拥有了【母亲】这个角色,这恰恰说明鲍玄镜已经适应了现世。 而她也已经从人格到命格,完全地受制于鲍玄镜。 在这样的前提下,绽开了属于苗玉枝的自由的人生。 用力量进行思维的控制,是相对偷懒的行为,在生机寥落的幽冥大世界随手为之便罢了,也不用管什么未来。 在现世降生之后,鲍玄镜开始使用“人”的方式。 比如爱,信赖,和责任。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? “母亲此言差矣!”鲍玄镜一本正经地高声反驳:“男儿志在四方,岂能家中缩头?我此去朝闻道天宫,正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!我将远航千万里,立名人世间,些许风浪想要阻我扬帆,那是万万不能!” “说得好!好个远航千万里,立名人世间!”朔方伯的声音在外间响起,很快推门进来,颇是欣慰地看着鲍玄镜:“镜儿少有大志,当于天下鸣!” 又道:“玉枝,你修为不够,眼界不足,不要贸然干涉他。” 苗玉枝不敢反对,低头行礼:“知道了,父亲。” 又识趣地道:“我去厨房里看着汤。” 待苗玉枝走了,鲍易才看着自己的佳孙:“表演太过,腔调像背话本,是不是知道爷爷要来?” 鲍玄镜板着小脸,很是严肃:“爷爷,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说我娘亲?” “为什么?”鲍易面无表情地问:“她做得不对,爷爷批评不得?” 鲍玄镜认真地道:“但是您说得这样直白,娘亲会伤心。” 他仰头看着鲍家的家主:“苗家本就不如我鲍家,娘亲都是谨小慎微过活。做儿子的若不敬重她,便没人敬重她。” “说的有几分道理。”鲍易点点头:“爷爷下次注意。” 鲍玄镜这才嘻嘻一笑:“回爷爷先前的话——孙儿确实是猜到爷爷要来。孙儿突然被景国困在太虚幻境里,爷爷不可能不着急,这几天想必茶饭难安。得到孙儿出来的消息,定会走得近? 这两个人从性格、到处事风格,再到平时活动的圈层,都完全不同。 柳秀章现今常在风月场所,迎来送往,各路官商。温汀兰的活动范围,则都是些文人雅集,身边都是大家闺秀。 最重要的隔阂在于晏抚! 成年人的社交礼仪本是各论各的,这也是自己忽视了的原因——但不包括为情所困的女人。 虽然温汀兰那边是没什么问题。 但这岂不是最大的问题? 因为柳秀章的事情,温汀兰可没少闹过别扭。当初往晏家一坐,晏抚与姜望连夜赶往扶风郡撇清关系,这事儿可是在临淄传得广。 他眨巴眨巴眼睛,无辜地道:“因为柳姨姨和温姨姨关系不好,所以娘亲两边讨好,其实是两边都不讨好?” “你暂且可以这么理解。”鲍易耐心地教孙子:“至于其它的理由,可以等你长大了再想。” “我都八岁啦!”鲍玄镜适时地表现了一句天真,又天真地不经意地道:“对了爷爷,霸府是什么?” “霸府?”鲍易严肃地看着他:“你从哪里知道?” “我有一次听柳姨姨和娘亲讲,她一直在查什么案子,好像跟什么柳神通有关,然后就聊到了霸府什么的的,我没太听明白……华英宫主当时也在。”鲍玄镜很紧张的样子:“爷爷,我说错话了吗?” 鲍易猛地站起身来! 但很快又控制了情绪,轻描淡写地理了理衣领。 “没错,你没说错。”他摸了摸贤孙的脑袋:“这事儿藏在心里,不要跟其他人讲。” 朔方伯一生饱经风浪,亲手送走自己最后一个儿子,但是在仅剩的孙儿面前,仍不免表现出温情:“好孩子,你袭侯的机会,可能出现了……” “爷爷?”鲍玄镜一脸懵懂。 他现在倒是愈发觉察小孩子的好处了,有些乐在其中。小孩子通常不会被警惕,能听到好多秘密,还可以有效装傻。 “好好补功课,爷爷回来检查。”鲍易拍了拍他,就此出门,行色匆匆。 “欸?还是要补啊?”鲍玄镜苦着小脸:“哎哟!” 鲍易都走了很久,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散去。 九宫天鸣,霸府仙宫,这不得分一杯羹? 说真的,这趟朝闻道天宫之行,亏到姥姥家去了! 曾经有一份丰厚的神只礼物,关乎现世神只的资粮,就放在他面前。 苍图神音讯全无,原天神如狗一只。他是这个世界上,最有资格享用它的人! 可他却刚好被困锁在太虚幻境里! 景国也盯着,太虚道主也盯着,太虚阁员也盯着,他只能眼睁睁错过这一次。 就那么看着顾师义冲击现世神只又失败,看着原天神戴上诸神冠冕——换做是他,这一步不知有多么辉煌,岂会如原天神一般,最后还是枷锁自戴,局限在天马原? 他若是自由之身,有太多办法可以分一杯羹。超脱层次的神只资粮,哪怕只是分上一口,对于未来的道路,也是有绝大的好处。 他一口能吃出原天神那个废物几百口的效果来。 可是他完美错过。 这一切只是因为姜望建了座朝闻道天宫,说什么传道于天下,而他去装可爱扮天真,听了一堂课! 太昂贵的课酬! 时也运也。 都已经自道胎孕生,是货真价实的现世生灵了,冥冥中还有一种被天意针对的感觉。 怎么着,源海那一步走错了,难道弄成了天道庶子? 鲍玄镜揉着眉心,痛苦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,铺开纸笔,乖乖地开始补功课。 在那不可观测、无法观想的意念深处,是一片浩荡无比的血海。 血海中心浪涛翻涌,浮现一座规模磅礴的尸山。 一只巨大的骨手,以托举的姿态探出尸山来! 掌心向天,五指如山。 那是巍峨的白骨神座! 在那白骨神座之上,一脸淡漠的鲍玄镜,神袍披身,岿然正坐。 “给我所有关于洗月庵的情报。” 他淡声吩咐:“重点是一个叫‘玉真’的尼姑。” 又道:“此外,齐国以前有个枯荣院,给我枯荣院的相关情报。” 尸山之中,好几具完整的尸体,摇摇晃晃爬将出来,一个倒栽,一个个跃进血海中。与之相应的是现世之中,一个个正常生活的人,忽然诞生了某种使命感,产生强烈的求知欲,迫切的想要知道一些问题的答案。于是各自行动。 已经八年了! 以一位幽冥超脱者逐渐恢复的眼界,这八年的经营,已经胜过许多强者的一生。 在临淄城里,天子脚下,他不敢做得太过分。但该种的眼睛,早就一颗颗种下。 这一趟朝闻道天宫,总不能真个白去了?